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冯至诗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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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15-11-2 19:57:50 |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|倒序浏览 |阅读模式
冯至诗选

  冯至(1905-1993),原名冯承植,1923年夏参加林如稷等在上海主办的文学团体浅草社。1925年浅草社停止活动,和杨晦、陈翔鹤、陈炜谟另组沉钟社,出版《沉钟》周刊、半月刊和《沉钟丛刊》。出版的诗集有《昨日之歌》(1927)、《北游及其他》(1929)、《十四行集》(1942)、《冯至诗选》(1980)等。其他作品有散文集《东欧杂记》(1951)、传记《杜甫传》(1952)、译作集《海涅诗选》(1956)、诗集《西郊集》(1958)、诗集《十年诗抄》(1959)、论文集《诗与遗产》(1963)、译海涅长诗《德国,一个冬天的童话》(1978)等。




十四行二十七首



1

我们准备着深深地领受
  那些意想不到的奇迹,
  在漫长的岁月里忽然有
  彗星的出现,狂风乍起;

  我们的生命在这一瞬间,
  仿佛在第一次的拥抱里
  过去的悲欢忽然在眼前
  凝结成屹然不动的形体。

  我们赞颂那些小昆虫,
  它们经过了一次交媾
  或是抵御了一次危险,

  便结束它们美妙的一生。
  我们整个的生命在承受
  狂风乍起,彗星的出现。

2


什么能从我们身上脱落,
  我们都让它化作尘埃:
  我们安排我们在这时代
  像秋日的树木,一棵棵

  把树叶和些过迟的花朵
  都交给秋风,好舒开树身
  伸入严冬;我们安排我们
  在自然里,像蜕化的蝉蛾

  把残壳都会在泥里土里;
  我们把我们安排给那个
  未来的死亡,像一段歌曲

  歌声从音乐的身上脱落,
  归终剩下了音乐的身躯
  化作一脉的青山默默。

3


你秋风里萧萧的玉树——
是一片音乐在我耳旁
  筑起一座严肃的庙堂,
  让我小心翼翼地走入;

  又是插入晴空的高塔
  在我的面前高高耸起,
  有如一个圣者的身体,
  升华了全城市的喧哗。

  你无时不脱你的躯壳,
  凋零里只看着你生长;
  在阡陌纵横的田野上

  我把你看成我的引导:
  祝你永生,我愿一步步
  化身为你根下的泥土。


4


我常常想到人的一生,
  便不由得要向你祈祷。
  你一丛白茸茸的小草
  不曾辜负了一个名称;

  但你躲进着一切名称,
  过一个渺小的生活,
  不辜负高贵和洁白,
  默默地成就你的死生。

  一切的形容、一切喧嚣
  到你身边,有的就凋落,
  有的化成了你的静默:

  这是你伟大的骄傲
  却在你的否定里完成.
  我向你祈祷,为了人生。

5


我永远不会忘记
  西方的那座水城,
  它是个人世的象征,
  千百个寂寞的集体。

  一个寂寞是一座岛,
  一座座都结成朋友。
  当你向我拉一拉手,
  便象一座水上的桥;

  当你向我笑一笑,
  便象是对面岛上
  忽然开了一扇楼窗。

  等到了夜深静悄,
  只看见窗儿关闭,
  桥上也敛了人迹。


6


我时常看见在原野里
  一个村童,或一个农妇
  向着无语的晴空啼哭,
  是为了一个惩罚,可是

  为了一个玩具的毁弃?
  是为了丈夫的死亡,
  可是为了儿子的病创?
  啼哭得那样没有停息,

  像整个的生命都嵌在
  一个框子里,在框子外
  没有人生,也没有世界

  我觉得他们好象从古来
  就一任眼泪不住地流
  为了一个绝望的宇宙。


7


和暖的阳光内
  我们来到郊外,
  象不同的河水
  融成一片大海。

  有同样的警醒
  在我们的心头,
  是同样的运命
  在我们的肩头。

  共同有一个神
  他为我们担心:
  等到危险过去,

  那些分歧的街衢
  又把我们吸回,
  海水分成河水.


8


是一个旧日的梦想,
  眼前的人世太纷杂,
  想依附着鹏鸟飞翔
  去和宁静的星辰谈话。

  千年的梦像个老人
  期待着最好的儿孙——
如今有人飞向星辰,
  却忘不了人世的纷纭。

  他们常常为了学习
  怎样运行,怎样陨落,
  好把星秩序排在人间,

  便光一般投身空际。
  如今那旧梦却化作
  远水荒山的陨石一片。


9


你长年在生死的的中间生长,
  一旦你回到这堕落的城中,
  听着这市上的愚蠢的歌唱,
  你会象是一个古代的英雄

  在千百年后他忽然回来,
  从些变质的堕落的子孙
  寻不出一些盛年的姿态,
  他会出乎意外,感到眩昏。

  你在战场上,像不朽的英雄
  在另一个世界永向苍穹,
  归终成为一只断线的纸鸢:

  但是这个命运你不要埋怨,
  你超越了他们,他们已不能
  维系住你的向上,你的旷远。


10


你的姓名,常常排列在
  许多的名姓里边,并没有
  什么两样,但是你却永久
  暗自保持住自己的光彩;

  我们只在黎明和黄昏
  认识了你是长庚,是启明,
  到夜半你和一般的星星
  也没有区分:多少青年人

  赖你宁静的启示才得到从
  正当的死生。如今你死了,
  我们深深感到,你已不能

  参加人类的将来的工作——
如果这个世界能够复活,
  歪扭的事能够重新调整。


11


在许多年前的一个黄昏
  你为几个青年感到“一觉”;
  你不知经验过多少幻灭,
  但是那“一觉”却永不消沉。

  我永久怀着感谢的深情
  望着你,为了我们的时代:
  它被些愚蠢的人们毁坏,
  可是它的维护人却一生

  被摒弃在这个世界以外——
你有几回望出一线光明,
  转过头来又有乌云遮盖。

  你走完了你艰险的行程,
  艰苦中只有路旁的小草
  曾经引出你希望的微笑。


12


你在荒村里忍受饥肠,
  你常常想到死填沟壑,
  你却不断地唱着哀歌,
  为了人间壮美的沦亡:

  战场上有健儿的死伤,
  天边有明星的陨落,
  万匹马随着浮云消没……
你一生是他们的祭享。

  你的贫穷在闪烁发光
  象一件圣者的烂衣裳,
  就是一丝一缕在人间

  也有无穷的神的力量。
  一切冠盖在它的光前,
  只照出来可怜的形像。


13


你生长在平凡的市民的家庭,
  你为过许多平凡的女子流泪,
  在一代雄主的面前你也敬畏;
  你八十年的岁月是那样平静,

  好像宇宙在那儿寂寞地运行,
  但是不曾有一分一秒的停息,
  随时随处都演化出新的生机,
  不管风风雨雨,或是日朗天晴。

  从沉重的病中换来新的健康,
  从绝望的爱里换来新的营养,
  你知道飞蛾为什么投向火焰,

  蛇为什么脱去旧皮才能生长;
  万物都在享用你的那句名言,
  它道破一切生的意义:“死和变。”


14


你的热情到处燃起火,
  你把一束向日的黄花,
  燃着了,浓郁的扁柏
  燃着了,还有在烈日下

  行走的人们,他们也是
  向着高处呼吁的火焰;
  但是初春一棵枯寂的
  小树,一座监狱的小院

  和阴暗的房里低着头
  剥马铃薯的人:他们都
  像是永不消港的冰块。

  这中间你画了吊桥,
  画了轻倩的船:你可要
  把些不幸者迎接过来?


15


看这一队队的骡马
  驮来了远方的货物,
  水也会冲来一些泥沙
  从些不知名的远处,

  风从千万里外也会
  掠来些他乡的叹息:
  我们走过无数的山水,
  随时占有,随时又放弃,

  仿佛鸟飞行在空中,
  它随时都管领太空,
  随时都感到一无所有。

  什么是我们的实在?
  从远方什么也带不来
  从面前什么也带不走


16


我们站立在高高的山巅
  化身为一望无边的远景,
  化成面前的广漠的平原,
  化成平原上交错的蹊径。

  哪条路,哪道水,没有关连,
  哪阵风,哪片云,没有呼应;
  我们走过的城市、山川,
  都化成了我们的生命。

  我们的生长,我们的忧愁
  是某某山坡的一棵松树,
  是某某城上的一片浓雾;

  我们随着风吹,随着水流,
  化成平原上交错的蹊径,
  化成蹊径上行人的生命。


17


你说,你最爱看这原野里
  一条条充满生命的小路,
  是多少无名行人的步履
  踏出来这些活泼的道路。

  在我们心灵的原野里
  也有了一条条宛转的小路,
  但曾经在路上走过的
  行人多半已不知去处:

  寂寞的儿童、白发的夫妇,
  还有些年纪青青的男女,
  还有死去的朋友,他们都

  给我们踏出来这些道路;
  我们纪念着他们的步履
  不要荒芜了这几条小路。


18


我们常常度过一个亲密的夜
  在一间生疏的房里,它白昼时
  是什么模样,我们都无从认识,
  更不必说它的过去未来。原野——

一望无边地在我们窗外展开,
  我们只依稀地记得在黄昏时
  来的道路,便算是对它的认识,
  明天走后,我们也不再回来。

  闭上眼吧!让那些亲密的夜
  和生疏的地方织在我们心里:
  我们的生命象那窗外的原野,

  我们在朦胧的原野上认出来
  一棵树,一闪湖光;它一望无际
  藏着忘却的过去,隐约的将来。


19


我们招一招手,随着别离
  我们的世界便分成两个,
  身边感到冷,眼前忽然辽阔,
  象刚刚降生的两个婴儿。

  啊,一次别离,一次降生,
  我们担负着工作的辛苦,
  把冷的变成暖,生的变成熟,
  各自把个人的世界耘耕,

  为了再见,好象初次相逢,
  怀着感谢的情怀想过去,
  象初晤面时忽然感到前生。

  一生里有几回春几回冬,
  我们只感受时序的轮替,
  感受不到人间规定的年龄。


20


有多少面容,有多少语声
  在我们梦里是这般真切,
  不管是亲密的还是陌生:
  是我自己的生命的分裂,

  可是融合了许多的生命,
  在融合后开了花,结了果?
  谁能把自己的生命把定
  对着这茫茫如水的夜色,

  谁能让他的语声和面容
  只在些亲密的梦里索回?
  我们不知已经有多少回

  被映在一个辽远的天空,
  被船夫或沙漠里的行人
  添了些新鲜的梦的养分。

21


我们听着狂风里的暴雨,
  我们在灯光下这样孤单,
  我们在这小小的茅屋里
  就是和我们用具的中间

  也有了千里万里的距离:
  钢炉在向往深山的矿苗
  瓷壶在向往江边的陶泥;
  它们都像风雨中的飞鸟

  各自东西。我们紧紧抱住,
  好象自身也都不能自主。
  狂风把一切都吹入高空,

  暴雨把一切又淋入泥土,
  只剩下这点微弱的灯红
  在证实我们生命的暂住。


22


深夜又是深山,
  听着夜雨沉沉。
  十里外的山村
  廿里外的市廛

  它们可还存在?
  十年前的山川
  廿年前的梦幻
  都在雨里沉埋。

  四围这样狭窄,
  好象回到母胎;
  神,我深夜祈求

  像个古代的人:
“给我狭窄的心
  一个大的宇宙!”

23


接连落了半月的雨
  你们自从降生以来
  就只知道潮湿阴郁
  一天雨云忽然散开

  太阳光照满了墙壁,
  我看见你们的母亲
  把你们衔到阳光里,
  让你们用你们全身

  第一次领受光和暖,
  等到太阳落后,它又
  衔你们回去。你们没有

  记忆,但这一幕经验
  会融入将来的吠声,
  你们在深夜吠出光明。


24


这里几千年前
  处处好象已经
  有我们的生命;
  我们未降生前

  一个歌声已经
  从变幻的天空,
  从绿草和青松
  唱我们的运命。

  我们忧患重重,
  这里怎么竟会
  听到这样歌声?

  看那小的飞虫,
  在它的飞翔内
  时时都是永生。


25


案头摆设着用具,
  架上陈列着书籍,
  终日在些静物里
  我们不住地思虑;

  言语里没有歌声,
  举动里没有舞蹈,
  空空问窗外飞鸟
  为什么振翼凌空。

  只有睡着的身体,
  夜静时起了韵律,
  空气在身内游戏

  海盐在血里游戏——
梦里可能听得到
  天和海向我们呼叫?


26


我们天天走着一条熟路
  回到我们居住的地方;
  但是在这林里面还隐藏
  许多小路,又深邃,又生疏。

  走一条生的,便有些心慌,
  怕越走越远,走入迷途,
  但不知不觉从村疏处
  忽然望见我们住的地方

  象座新的岛屿呈在天边。
  我们的身边有多少事物
  向我们要求新的发现:

  不要觉得一切都已熟悉,
  到死时抚摸自己的发肤
  生了疑问:这是谁的身体?


27


从一片泛滥无形的水里
  取水人取来椭圆的一瓶,
  这点水就得到一个定形;
  看,在秋风里飘扬的风旗,

  它把住些把不住的事体,
  让远方的光、远方的黑夜
  和些远方的草木的荣谢,
  还有个奔向无穷的心意,

  都保留一些在这面旗上。
  我们空空听过一夜风声,
  空看了一天的草黄叶红,

  向何处安排我们的思、想?
  但愿这些诗象一面风旗
  把住一些把不住的事体。


  (原载《十四行集》,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1949年版)

蚕马


1


溪旁开遍了红花,
  天边染上了春霞,
  我的心里燃起火焰,
  我悄悄地走到她的窗前。
  我说,姑娘啊,蚕儿正在初眠,
  你的情怀可曾觉得疲倦?
  只要你听着我的歌声落了泪,
  就不必打开窗门问我,“你是谁?”

在那时,年代真荒远,
  路上少行车,水上不见船,
  在那荒远的岁月里,
  有多少苍凉的情感。
  是一个可怜的少女,
  没有母亲,父亲又远离,
  临行的时候嘱咐她:
“好好耕种着这几亩田地!”

旁边一匹白色的骏马,
  父亲眼望着女儿,手指着它,
“它会驯良地帮助你犁地,
  它是你忠实的伴侣。”
女儿不懂得什么是别离,
  不知父亲往天涯,还是海际。
  依旧是风风雨雨,
  可是田园呀,一天比一天荒寂。

“父亲呀,你几时才能够回来?
  别离真象是汪洋的大海;
  马,你可能渡我到海的那边,
  去寻找父亲的笑脸?”
她望着眼前的衰花枯叶,
  轻抚着骏马的鬃毛,
“如果有一个亲爱的青年,
  他必定肯为我到处去寻找!”

她的心里这样想,
  天边浮着将落的太阳,
  好像有一个含笑的青年,
  在她的面前荡漾。
  忽然一声响亮的嘶鸣,
  把她的痴梦惊醒;
  骏马已经投入远远的平芜,
  同时也消逝了她面前的幻影!


2


温暖的柳絮成团,
  彩色的蝴蝶翩翩,
  我心里正燃烧着火焰,
  我悄悄地走到她的窗前。
  我说,姑娘啊,蚕儿正在三眠,
  你的情怀可曾觉得疲倦?
  只要你听着我的回声落了泪,
  就不必打开窗门问我,“你是谁?”

荆棘生遍了她的田园,
  烦闷占据了她的日夜,
  在她那寂静的窗前,
  只叫着喳喳的麻雀。
  一天又靠着窗儿发呆,
  路上远远地起了尘埃;
  (她早已不做这个梦了,
  这个梦早已在她的梦外。)

  现在啊,远远地起了尘埃,
  骏马找到了父亲归来;
  父亲骑在骏马的背上,
  马的嘶鸣变成和谐的歌唱。
  父亲吻着女儿的鬓边,
  女儿拂着父亲的征尘,
  马却跪在地的身边,
  止不住全身的汗水淋淋。

  父亲象宁静的大海,
  她正如莹晶的明月,
  月投入海的深怀,
  净化了这烦闷的世界。
  只是马跪在她的床边,
  整夜地涕泪涟涟,
  目光好像明灯两盏,
“姑娘啊,我为你走遍了天边!”

她拍着马头向它说,
“快快地去到田里犁地!
  你不要这样癫痴,
  提防着父亲要杀掉了你。”
它一些儿鲜草也不咽,
  半瓢儿清水也不饮,
  不是向着她的面庞长叹,
  就是昏昏地在她的身边睡寝。


3


黄色的蘼芜已经调残
  到处飞翔黑衣的海燕
  我的心里还燃着余焰,
  我悄悄地走到她的窗前。
  我说,姑娘啊,蚕儿正在织茧,
  你的情怀可曾觉得疲倦?
  只要你听着我的歌声落了泪,
  就不必打开窗门问我,“你是谁?”

空空旷旷的黑夜里,
  窗外是狂风暴雨;
  壁上悬挂着一张马皮,
  这是她唯一的伴侣。
“亲爱的父亲,你今夜
  又流浪在哪里?
  你把这匹骏马杀掉了,
  我又是凄凉,又是恐惧!

“亲爱的父亲,
  电光闪,雷声响,
  你丢下了你的女儿,
  又是恐惧,又是凄凉!”
  “亲爱的姑娘,
  你不要凄凉,不要恐惧!
  我愿生生世世保护你,
  保护你的身体!”

马皮里发出沉重的语声,
  她的心儿怦怦,发儿悚悚;
  电光射透了她的全身,
  皮又随着雷声闪动。
  随着风声哀诉,
  伴着雨滴悲啼,
“我生生世世地保护你,
  只要你好好地睡去!”

一瞬间是个青年的幻影,
  一瞬间是那骏马的狂奔:
  在大地将要崩溃的一瞬,
  马皮紧紧裹住了她的全身!
  姑娘啊,我的歌儿还没有咱完,
  可是我的琴弦已断;
  我惴惴地坐在你的窗前,
  要唱完最后的一段:
  一霎时风雨都停住,
  皓月收束了雷和电;
  马皮裹住了她的身体,
  月光中变成了雪白的蚕茧!
— —1925

附注:
  传说有蚕女.父为人掠去,惟所乘马在。母曰:“有得父还者,以女嫁焉。”
马闻言,绝绊而去。数日,父乘马归。母告之故,父不可。马咆哮,父杀之,曝皮
  于庭。皮忽卷女而去,栖于桑,女化为蚕.——见干宝《搜神记》。

  (原载《昨日之秋》北新书局1927年版。
  选自《冯至选集》四川文艺出版社1985年版)

吹箫人

  我唱这段故事,
  请大家切莫悲伤,
  因为他俩又跑入了深山,
  也算是快乐的收场!

  在中古,西方的高山,
  高山内,洞宇森森;
  一个壮美的青年,
  他在洞中居隐。

  不知是何年何月,
  他独自登上山腰;
  身穿着闲雅的长衫,
  还带着一支洞箫。

  他望那深深的深谷,
  也不知望了多少天,──
更辨不清春夏秋冬,
  四季的果子常新鲜。

  他顺手拿起洞箫,
  无心地慢慢吹起──
为什么今夜的调儿,
  含着另样的情绪?

  一样的松间
  一样的小溪细语,
  为什么他微合的眼中,
  渐渐含满了哭泣?

  谁将他的心扉轻叩,
  可有人同他合奏?
──箫声的杂复,
  绝不像平素的那样质朴。

      二

  第二天的早晨,
  他好象着了疯狂,
  他吹着,挟着长衫,
  望喧杂的人间奔向。

  箫离不开他的唇,
  眼前飘荡着昨夜的幻像──
银灰的云里烘托着
  一个吹箫的女郎。

  乌发与云层深处,
  不能仔细区分:
  浅色的衣裙,
  又仿佛微薄的浮云。

  四围尽在睡眠,
  他忘却山外的人间,
  有时也登上最高峰,
  只望见云幕的重重。

  三十天才有一次──
若是那新月弯弯;
  若是那松间★萃,
  把芬芳的冷调轻弹。

  若是那夜深静悄,
  小溪的细语低低;
  若是那树枝风寂,
  鸟儿的梦境迷离。

  他的心境平和,
  他的情怀恬淡;
  他吹他的洞箫,
  不带着一些哀怨。

  一夜他已有十分睡意,
  浓云却将洞口封闭,
  他心中忐忑不安,
  这境界他不曾经验!

  如水的月光,
  尽被浓云遮住,
  他辗转枕席,
  总是不能入睡。

  她分明是云中的仙女,
  却又充溢了人间的情绪;──
他紧握着他的洞箫,
  他说,要到人间将她寻找!

  眼看着过了一年,
  箫吻着他的唇儿呜咽,
  早遗掉山里的清幽,
  同松间的风韵。

  他穿过无数的市廛,
  他走过无数的村镇,
  他看见不少的吹箫女郎,
  于他只是有满衣的灰尘。

  古庙中,松柏下,
  一座印用的池塘──
他暂时忘去了他的寻求,
  又觉到一年前的清爽。

  心境恢复平淡,
  箫声也随着和缓──
可是楼上谁家女,
  正在蒙蒙欲睡?

  在这里,停留了三天,
  该计算,明日何处去,
  呀!烟气氤氲中,
  一缕缕是什么声息?

  楼上红窗的影儿
  是一个窈窕的女郎;
  她对谁抒写幽思,
  诉说她的衷肠?

  他如梦如醉地
  一似当年的幻像──
他那能自主,
  洞箫不往唇边轻放?

  月光把他俩的箫声
  溶在无边的泪海之中;
  深闺与深山的情意,
  乱纷纷织在一起!

      三

  流浪无归的青年,
  哪能娶侯门娇女?
  任凭妈妈怎样慈爱,
  严厉的爹爹也难应许。

  他俩日夜焦思,
  为他俩的愿望努力──
夜夜吹箫的时节,
  魂露儿早合在一起!

  今夜呀,为何听不见,
  楼上的箫声?
  他望那座楼窗,
  也不见孤悄的人影

  父母才有些话意,
  无奈她又病不能起;
  药饵侧都无效,
  更没有气力吹箫!

  梦里洞箫向他说,
  「我能医入了膏肓的重病;
  因为在我的腔子里,
  尽藏着你的精灵。」

  他醒来没有迟疑,
  把洞箫劈成两半──
煮成了一碗药汤,
  送到那病人的床畔。

  父母感戴他的厚意,
  允许了他们的愿望。
  明月如旧团圆,
  照着并肩的人儿一双!

  啊,月下的人儿一双!
  箫芽,已有一枝消亡!
  人虽是,正在欣欢,
  她的洞箫,独自孤单!

  他吹她的洞箫,
  不能如意;
  他思念起他自己的无可奈何的伤泣!

  「假使我的洞箫还在,
  天堂的门,一定大开,
  无数仙家女,为我们,
  掷花舞蹈齐来!」

  他深切的伤悲,
  怎能够向她说明:
  后来终于积成了,
  不医治的重病。

  她终不能不把她的箫,
  也当作惟一的圣药;
  完成了她的爱情!
  完成了他的生命!
    Epilog
剩给他们的是空虚,
  还有那空虚的惆怅──
缕缕的箫的余音,
  引他们向着深山逃往!

  一九二三年五月四日


帷幔──乡间的故事

  谁曾经,望着那葱茏的山腰,
  葱茏里掩映着,一带红墙,
  不曾享受过,幽闲的圣味──
氤氲地,漾起来一丝遐想?

  在那里起居的,或男或女,
  都说是脱去了,许多索累;
  在他们深潭古井般的心中,
  却像含蓄着,中古罗曼的风味。

  是西方的,太行的余脉,
  有两座无名的高山,遥遥峙立;
  一个是佛院,一个是尼庵,
  两座山腰里,抱着这两个庙宇。

  在二百年前,尼庵里一个少尼,
  绣下了一张珍奇的帷幔;
  每当乡中进香的春节,
  却在对面的僧院里展览,

  这又错综,又神秘的原由,
  出自乡人们单纯的话里──
出向少尼在十七岁的时节,
  就跪在菩萨龛前,将乌丝剃去。

  她的父母,是朱门旧户,
  她并不是,为了饥寒;
  她虽然多病,但是也不曾
  在佛前,许下了什么夙愿。

  她只是在一个,梅蕊初放的月夜里,
  暗暗地离掉了,她的家园,
  除了她隐隐深潜的,痛苦,聪明,
  便是莺鸟儿,替人间诉说忧怨。

  她不知入了,多少迷路,
  走得月儿圆圆地,落在西方;
  云雀的声中,把她引到这座庵前,
  庵前一潭泓水,微微荡漾。

  终不像在人间,能享清福──
在水认识了,她的娟丽,
  她毅然地走入尼庵中
  情愿把青春的花叶,化作枯枝。

  老尼含笑意向她说,
  「你既然发愿,我也不能阻你,
  从此把一切的妄念,都要除掉,
  这不能比作寻常的儿戏!

  「虽说你觉得,苦海无边,
  倒底是谁,将你这年轻的人儿提醒
  就使你在我的面前不肯说,
  在佛前忏悔时,也要说明!」

  「我的师,并没有人将我提醒;
  我只是无意中,听见了一句──
说将来同我共运命的那个人,
  是一个又丑陋,又愚蠢的男子。」

  「无奈婚约,早被父母写定,
  婚筵也正由亲友筹划;
  他们嘻嘻笑笑,忘了我的时候,
  我只好背了他们,来到这座山中。」

  「我的师,这都是真实的话,
  我相信你,同信菩萨一样;
  我情愿消灭了,一切热念,
  冰一般凝冻了,我的心肠!」

  「泪珠儿随着清脆的语声,
  一滴滴,一字字,湿遍了衣襟。
  老尼说,「你削去烦恼丝,
  泪珠儿也要随着恼消尽!」

  恼人的春风,才吹绿了山腰,
  凄凉的秋雨,又淋病了檐前的弱柳;
  人世间不知又起了,多少纷纭,
  尼庵总是静静地没有新鲜,没有陈旧。

  只有那暮鼓晨钟,经声佛号,
  不知是将人唤醒,还是引人入梦?
  她的心儿随着形骸消瘦,
  可是没有泪的眼前,更觉朦胧。

  过了一天,恰便似过了一年,
  眼看就是一年了,回头又好象一天;
  水面上早已结了寒冰,
  荒凉与寂寞,也来自远远的山巅。

  正午的阳光,初春般的温暖,
  熙熙的白鸽儿,在空际飞翔;
  翩翩地,来了青年的兄妹,
  说是奉了母命,来拜佛进香。

  她看着那俊秀青年的眉端,
  蕴着难言的深情一缕──
活泼的妹子悄悄地,在她身边说,
  句句声声,都成了她的竹针万棘!

  「美丽的少姑啊,我告诉你!
  聪明的你,你说他冤不冤?
  为了遗弃了她的,一个未婚妻,
  我的哥哥便许下了,不婚的愿!」

  她昏昏地,独坐在门前,
  落日也沉沉地,北风凄冷,
  她睁睁地,目送着一双兄妹下了山;
  一直地看得,没有一些儿踪影!

  寒鸦呀呀地,栖在枯枝,
  渺渺茫茫地,只剩下黄昏;
  热泪溶解了,潭里的寒冰,
  暮钟频频敲击,她仿佛无闻。

  老尼的心肠,虽是冷若冰霜,
  也不由得怜她的年纪轻轻──
这样儿年纪轻轻地,
  便有这样的,乖奇的运命。

  怜她本也是贵族的闺女,
  教她静静地修养,在庵后的小楼。
  她恹恹地,不知病了几多时,
  嫩绿的林中,又听见了鹧鸪。

  山巅的积雪,被暖风融化,
  金甲的虫儿,在春光里飞翔;
  她的头儿总是低低地,
  漫说升天成佛,早都无望。

  只望一天天地憔悴了,
  将来独葬在,三尺的孤坟──
啊,只要是世上所有的,
  她都没有了,一些儿福份!

  炉烟缕缕地,催人睡眠,
  春息熏熏地,吹入了窗阁;
  一个牧童,吹着嘹喨的笛声,
  赶着羊儿,由她的楼下走过。

  笛声越远,越觉得幽扬,
  两朵红云轻抹在,她苍白的面庞──
她取出一张绯红的綢幔,
  仔细地看了许久,又放在身旁。

  第二日的阳光笛声里,
  更参杂着陶陶欲碎的歌唱──
她的心儿里,涌出来一朵白莲,
  她就把它,绣在帷幔的中央。

  此后日日的笛声中,
  总甜甜地,有一种新鲜的曲调──
她也就把彩色的线,按着心意,
  水里绣了比目鱼,天上是相思鸟!

  她时时刻刻地,没有停息,
  把帷幔绣成了,极乐的世界──
树叶相遮,溪声相应,
  只空剩下了,左方的一角。

  本还想把她的悲哀,
  也绣在那空角的上面──
无奈白露又变成严霜,
  深夜里又来,嗷嗷的孤雁!

  梧桐的叶儿,依依地落,
  枫树的叶儿,凄凄地红,
  风翕翕,雨疏疏,她开了窗儿,
  等候着,等着吹笛的牧童。

  「这是我半年来,绣成的帷幔,
  多谢你的笛声,给我许多灵感!
  我是个十八岁的少尼,
  我的身世,只有泪珠泛澜!

  「可是我们永久隔阂着;
  在两个世界里──」
  她把这包帷幔掷下去,
  匆匆地,又将窗儿关闭。

  次日的天空,布满了彤云,
  宇宙都病了三分,更七分愁苦:
  一个牧童,剃度在对方的僧院,
  尼庵内焚化了,这年少的尼姑。

  现在已经二百多年了,
  帷幔还珍重地,被藏在僧院里─
只是那左方的一角呀,
  至今没有一个人儿,能够补起!

  一九二四年初秋


  我的寂寞是一条长蛇,
  冰冷地没有言语──
姑娘,你万一梦到它时
  千万啊,莫要悚惧!

  它是我忠诚的侣伴,
  心里害着热烈的乡思;
  它在想那茂密的草原,──
你头上的,浓郁的乌丝。

  它月光一般轻轻地,
  从你那儿潜潜走过;
  为我把你的梦境冲下来,
  像一只绯红的花朵!

南方的夜

  我们静静地坐在湖滨,
  听燕子给我们讲讲南方的静夜。
  南方的静夜已经被它们带来,
  夜的芦苇蒸发着浓郁的热情──
  我已经感到了南方的夜间的陶醉,
    请你也嗅一嗅吧这芦苇丛中的浓味。

  你说大熊星总像是寒带的白熊,
  望去使你的全身都觉得凄冷。
  这时的燕子轻轻地掠过水面,
  零乱了满湖的星影──
  请你看一看吧这湖中的星象,
    南方的星夜便是这样的景象。

  你说,你疑心那边的白果松,
  总仿佛树上的积雪还没有消融。
  这时燕子飞上了一棵棕榈,
  唱出来一种热烈的歌声──
  请你听一听吧燕子的歌唱,
    南方的林中便是这样的景象。

  总觉得我们不像是热带的人,
  我们的胸中总是秋冬般的平寂。
  燕子说,南方有一种珍奇的花朵,
  经过二十年的寂寞才开一次──
  这时我胸中忽觉得有一朵花儿隐藏,
    它要在这静夜里火一样地开放!

赠之琳

  你组织时间的、空间的距离,
  把大宇宙、小宇宙不相关的事物
  组织得那样美,那样多情。
  我的时间空间不会组织,
  只听凭无情的岁月给我处理

  我常漫不经心地说,
  歌德、雨果都享有高龄,
  说得高龄竟像是
  难以攀登的崇山峻岭;
  不料他们的年龄我如今已经超过,
  回头看走过的只是些矮小的丘陵。
  我们当年在昆明,没有任何工具代步,
  互相交往从未觉得有什么距离;
  如今同住在这现代化的城市,
  古人却替我说一句话——
"咫尺天涯"。

  如今我要抗拒无情的岁月,
  想召回已经逝去的年华,
  无奈逝去的年华不听召唤,
  只给我一些新的启发。

  你斟酌两种语言的悬殊,
  胜似灯光下检验分辨地区的泥土;
  不管命运怎样戏弄你的盆舟。
  你的诗是逆水迎风的樯橹。
  大家谈论着你的《十年诗草》,
  也谈论着你迻译的悲剧四部,
  但往往忽略了你的十载《沧桑》
  和你剪裁剩下的《山山水水》,
  不必独上高楼翻阅现代文学史,
  这星座不显赫,却含蓄着独特的光辉。

[注]本诗是为祝贺卞之琳八十寿辰而做,
  作者时年八十六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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梁石柱. 男  .50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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