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□胥广福
最近在旧书摊淘到钟叔河先生《走向世界——近代知识分子考察西方的历史》一书，虽系上世纪80年代中期产物，可一经寓目，毫无“过气”之感，掩卷之余，常为书中论及的“近人”担忧。
尤令我激赏的是钱钟书先生撰“序”，一如先生惯常风格：恣意幽默中迭见智慧与深刻。比如：“一些出洋游历者强充内行或吹捧自我，所写的旅行记——像大名流康有为的《十一国游记》或小文人王芝的《海客日谭》——往往无稽失实，行使了英国老话所谓旅行者享有的凭空编造的特权（thetraveller’sleavetolie）。‘远来的和尚会念经’，远游归来者会撒谎，原是常事，也不值得大惊小怪的。”
康有为也是近代书界大腕。“康体”褒之者谓“跳越、恣肆、洞达、奇逸、宽博、生辣”（见朱仁夫《中国现代书法史》），贬之“像一条翻滚的烂草绳”（潘伯鹰语）。康氏自况“吾眼有神，吾腕有鬼”，再能装神弄鬼，毕竟心手不能双畅。不过，康氏以“维新百日，出亡十六年，（疑缺一字）三周大地，游遍四洲，经三十一国，行六十万里”入印，常常钤于书作，倒是尽现睥睨之态。
“游遍四洲三十一国”就能“睁眼看世界”么？未必。据《走向世界》所载，康有为撰有《意大利游记》《法兰西游记》。《意大利游记》虽承认“意国二十年来，机器之进步亦大矣”，笔下却“信马由缰”：“吾昔者视欧美过高，以为可渐至大同；由今按之，则升平尚未至也。孔子于今日，犹大医王，无有能易之者……”当此“世界潮流，浩浩荡荡”之际，“大名流”罔顾事实，犹视孔子学说为“大同”宝筏，可谓“无稽失实”；而在《法兰西游记》中大肆渲染法国大革命之恐怖与破坏，为封建制度鼓吹不遗余力：“吾国经三代之政，孔子之教，文明美备，万法精深，升平久期，自由已极……”如此“撒谎”，难怪“原是拉车前进的好身手”（鲁迅语）的康有为至此已是“拉车屁股向后”了（见鲁迅《花边文学·趋时和复古》）。
去年，音乐人高晓松先生在优酷网视频一展“脱口秀”，开讲近代“妄人”，康有为不幸“中枪”，“大名流”更多“撒谎”把戏被扒出，比如虚构和光绪合影、编造皇帝赐予“衣带诏”等等。
美国人明恩溥（ArthurHendersonSmith）《典型的中国人》一书归纳中国人11种陋习，其中之一就是“撒谎”：“中国人的说谎是为了从谎言里获得某种利益，并不像一些人认为中国人习惯说谎。”“远游归来者会撒谎”，无外乎“远游”非常人所能至，故而成了为利益张目的道具。常言道“外来的和尚会念经”，有时我们得小心，也许听到的是“歪经”。
早在2003年，著名歌唱家宋祖英在维也纳金色大厅举办个人演唱会，盛况空前，实至名归。可自那以后，中国的演出团便一窝蜂涌向“金色大厅”，仅去年1月至8月，国内至少有133个院校和团体租用该场地27场。每次派送赠票，当地华侨不厌其烦。由于“金色大厅”有票子就成“金钱大厅”，“远游者”轮番上场，赢取的是同行者掌声……饶是如此，回国便成“载誉”，从此名头大响——难怪今年“两会”上，宋祖英不无歉意地称自己带了个“坏头”。
就像国内演艺界扎堆“金色大厅”一样，习书弄画之辈也铆足劲把国外办展当成“登龙术”。官方机构或民间组织均乐于穿针引线，“周瑜”忙的是牟利，“黄盖”盖在搏名。真是各遂所愿，一派“和谐”！哪怕当地华裔罕见，尽是隆鼻深目，“书画家”们也是“勇往直前”，趋之若鹜。现场观者寥寥，回来照样吆喝，更有甚者还会假媒体以热炒。多年前，笔者在某笔会就遇到一位风度翩翩的老画家，一番吃力涂抹后便在“天头地角”盖满印章，让本就不入流的作品像是缀满补丁的乞丐装。细看印文不禁喷饭：“菲律宾画展纪念”“马来西亚画展纪念”“印度尼西亚画展纪念”“名古屋画展纪念”“悉尼……”看来此翁与康有为不遑稍让——不过，“康体”再不济，也是近代书坛先声，与这位“走出世界”的老画家相去何止霄壤？
徐悲鸿先生在《艺术之品性》文中言及艺坛，对“鱼目混珠，骗术公行，张丑怪于通衢，设邪说以惑众”乱象颇多愤懑，还为旷世宿敌（此处姑隐其名）勾勒漫像：“溯其所以为丑之要素，皆借‘创造’两字，为欺骗的出发点，实贩卖洋货，抄袭他人，假名作伪，求人题字以眩惑无……”如果说抄袭、作伪尚属低级“撒谎”，像挟洋自重（包括求人题字）无疑是“高级黑”了——更应了“远游归来者会撒谎”的本义或引申义。
近代学者梁启超《南海康先生传》云：“英国名相克林威尔，尝呵其画工曰‘PaintmeasIam!’盖恶画师之谀己，而告以勿失吾真相也。”钟叔河老人把此语写进《走向世界》一书的“后记”，表示“虽不能至，心向往之矣”。笔者认为，“勿失真相”当为包括“画工”在内的习艺者所记取。前不久，马航MH370航班失踪造成227名乘客罹难，特别是154名中国遇难者中还有24名赴马参加艺术交流的书画家，他们再也没有机会讲述在马交流的“真相”了——每一思及，不禁泫然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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